女孩第一次的旅行,同樣是在學業中途。那時的她對於什麼算是旅行,是完全沒有概念。她尤其分不清什麼算是旅行,又什麼算是出差。同樣都是到遠方去,擁有前者的經歷,卻比擁有後者的經歷來得重要。身旁幾乎任何人都會詢問前者,並羨慕那些經驗,而從來不提及後者。
是這樣的原因讓莎莉娜模糊地瞭解到什麼算是旅行,又什麼算是出差。正是這個原因,她才能辨認自己現在的情況,明白自己現在一身粉色洋裝,一箱行李,旅行的計畫,全都是為了出差而準備的。
塔里克帶著她,他還是那麼迷人。西裝筆挺,領帶藍得比藍更顯眼奪目,手裡拎著有背帶的深棕色手提包。她尤其在意他那頭清爽乾淨的短髮,長度不是很長,但是也不會短得將頭型變得過分圓滑,不會像顆西瓜。
「好不容易終於休假了,小莎。」塔里克一邊說,一邊退了一步、他側著頭把脖子收在衣領裡頭,一雙滲藍的眼睛直直盯著莎莉娜。因為身高的差距和年紀造成的種種,莎莉娜總覺得那是很有壓迫感,並不親切的姿態。好像是在婉轉地提醒著她;不要鬆懈,這是任務。
「我想帶妳去組織去不了的地方走走,不是為了甚麼目標。好不容易休假一陣子,我會好好帶妳去晃一晃的。好嗎?」塔里克的臉龐十分俊俏,對莎莉娜來說那尤其是,在她所見過的男人當中,最為英俊而完美的。不過、當塔里克表露出一副看似和藹的神情時,總讓她覺得心驚膽跳。
那微笑、是暗示,暗示他對自己並不滿意。特別是那如同父親對待兒女的溫柔,更是一種充滿怨恨、憎忌的婉轉的表達方式。莎莉娜知道塔里克的話的背後表達著什麼。這次的事情不輕鬆,尤其他將相當注重她的表現,這是那些、它都可以直接對她說的,不過莎莉娜知道他不能說的原因。
咯啦咯啦、咯啦咯啦。伴隨著鐵軌發出細微而更發刺耳的尖叫,一盞銳利得刺眼的光芒直往這照過來,莎莉娜乾脆閉起了眼睛,在闔上的眼皮後頭觀賞著滿是彩球的夜色。那時的她,還不知道那是原理使然,只覺得那就是神聖的光芒,暗示著她冥冥地蒙受著庇護。
「好,上車吧。」當聽到這句話從高處落下,莎莉娜便抬起了手,隨即感覺到熟悉的溫度由手心流向胸懷,這令她感到安心,於是睜開雙眼。那時的莎莉娜便已經覺得自己過份地依賴著塔里克了,儘管他很嚴厲,對莎莉娜的要求很高,但是表面上又很溫和,對莎莉娜來說、這樣就已經足夠了,她不喜歡受到塔里克的責備,所以才要努力跟隨他的腳步,令他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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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寒風越過樹欉,以一雙伶俐大眼穿梭風中間隙的是那隻離世藏身的母豹,牠將自己埋在灌木中,竊望著看不見夜色的森林。當身體意識到威脅的氣息時便驅使低聲咆嘯,抱怨著人們的頑固。
是一個從圓筒發出的激光在打亮這片森林,伴隨著這陣激光的則是一大群莫名其妙的入侵者。由於牠知道,才更不敢伺機而動,不論是要逃走還是攻擊。為什麼他們能夠找到這裡來,這隻母豹彷彿在思考這件事。本應該是沒有任何一種動物能夠追蹤到牠的存在的。
但是人類卻可以,實在不知道他們到底擁有什麼樣的怪力。嘶、嘶。牠轉過身子繞過樹木,自在地穿梭於夜色,彷彿不對那令牠在意的氣味予以理會,那輕柔的步伐好比曼妙舞姿一般,使牠跳上岩壁的姿勢看來既不費力氣,還十分高雅。
呼嚕嚕、呼嚕嚕。牠認為人類應該跟不上牠的腳步,就算他們已經十分靠近了。夜晚才剛剛開始,艱困的生活並不會在被人類干擾的情況下變得好過一些,反而更加困難,因為他們穿梭林間的聲音總是特別大,幾乎可以嚇跑所有的獵物。
這隻母豹專注於狩獵,牠的早晨這時候才要開始,還不確定有沒有早餐。憑藉著貓科動物特有的夜行天賦,和野生動物敏銳的探索能力,牠很快地找到目標,往一個方向筆直前進,並且踏上一條陌生的走獸小道。早餐或許有著落了。
洞就在不遠處,看不見裏頭有什麼。但是牠聞得到鮮血的氣息,某個動物剛剛死去,並且就在前頭。可能裏頭有蛇和兔子,這種情況通常會是這樣,那麼牠不只能找到了早餐,還能有點心可以當下午茶。也因此,牠才沒有發覺到一個將帶來不幸的鐵器就擺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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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娜不確定自己做了幾個夢,可能兩、三個,又或四、五個,她數了又數卻還是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躺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仍然在作夢,尤其是這一點,讓她的心跳越發急促,她覺得自己應該醒了卻又發覺自己沒有真正地醒來。
被困在夢裡,是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儘管這週遭的環境看起來相當寫實,但是依照邏輯卻又讓她清楚自己可能並不處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至少不會是原本的。不過艾莉娜也只知道這些,並沒有客觀證據可以左右。
不知道是不是在回應她的猜測,周圍的景色開始變換,甚至連觸摸東西的感覺也跟著轉變,起初她所佇立的連一小塊地也有了波動,嚇得她趕緊退開。視野所見整片大地都在變化著,好一會兒才定下形來,她從自己昏倒的林間小徑突然到了一座在夜裡閃爍明燈的繁華之星,乍看之下酷似傳說中的香港,又或是拉斯維加斯。
週遭環繞著極逼真而寫實的人們,令艾莉娜幾乎無法否認他們是虛假的、空白的,以至於他們是不真實的。我是不是瘋了?如此的懷疑在她的腦海裡迴盪,聽起來不像是游過腦海的思緒,而是明確的聲音,像這樣子詭譎的感覺是她從未體驗的,也就嚇得她雞皮疙瘩直直落。
「我要離開這裡。」她要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些人、離開這個世界,甚至於離開這個夢。這讓她感覺自己再一次體驗到了全新的感覺,從來沒有這麼洶湧的意志能夠驅使她進入到極端的專注,以至於令她意外地興奮。艾莉娜感覺到自己的腳步是輕快的、美麗的,甚至是不聽使喚的。
「我就像個芭蕾舞者。」一個本該屬於她的聲音在她的腦中乍現,讓她打從心底確認到、自己在作夢,而且是在作一個不得了的夢。尤其是在這個時候,她更發覺自己的身體真的不聽使喚了,她看著自己往前跑著,那個步伐就像是在跳一齣芭蕾般,或該說是真是在跳芭蕾舞了。
艾莉娜感覺越來越混亂,最奇怪的是、為什麼她能夠看見自己在跑動,看見自己在跳舞呢?隨著這些思緒湧進她的內心,黑暗吞噬了她、也吞噬了跳著舞的她,更吞噬了這個不夜城。這時她才察覺,她不記得自己剛才出現在哪裡,那好像是個城市、一個令人印象模糊的城市,說不定那兒就好比紐約,又或是台北。
黑暗、她在無比的黑暗當中,這不同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因為她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這真是一場奇怪的夢,此時她便這麼想了,艾莉娜尤其確信,當她起來之後自己會更覺得這真是一場奇怪的夢。
「假如這是夢就好了。」依照艾莉娜的猜測,呼應著這句話的夢,應該會立刻轉換場景,然而黑暗並沒有褪去,反倒讓她更覺得自己並不存在於這個夢當中。就像是舞台亮起了燈光那般,使主角一下子就被聚焦起來,十分顯眼。
那不只是個女孩、還更是令人熟悉的女孩,尤其令艾莉娜覺得熟悉,因為那就是她自己。她不可能不認得那頭捲髮,那染了上一些鮮血的金髮,就如同末日夕陽般凸顯出女孩的身分,就算她蹲伏著、緊抱著,用雙腳遮住了面容,艾莉娜也依然認得出她。
為什麼妳會在這裡?如果可以,艾莉娜實在很想這麼問,儘管她知道這是個夢,但是她還是想要問。莎莉娜應該已經死了、已經化為過去、已經不存在了,她怎麼能依然出現於自己的夢,那怕這樣子的夢是第一次、她也不應該再存在了。
「為什麼妳會在這裡?」結果這樣子的話語卻被過去的自己,不、是被夢中的莎莉娜給搶去了。艾莉娜沒辦法說話,不論她怎麼想說、多麼想說,就是無法開口發出聲音。因為在這場夢當中,她的身分只是個欣賞歌劇的觀眾。
自己是個觀眾。這讓她察覺到這場夢的始末,還有自己目前的狀況,就算是現在、她也不是由自己所控制的,儘管她的思想存在著,餘外的卻通通不存在,而不存在的事物,若不是用黑色就是以白色來表明。艾莉娜仔細想想,認為或許現在的自己並不是自己,因為她不會有這麼多鮮明的情緒。
畫面的閃爍吸引了她的注意,上一刻還蹲伏著的莎莉娜突然以佇立的姿態面向身為觀眾的艾莉娜。但是莎莉娜所看見的,卻又不是觀眾,更不是艾莉娜,她的眼中好像有個遠比她更高大的目標,使她的面容突然地扭曲成一團。
先是扭曲,然後放鬆,接著因為過度的放鬆而出現酷似癲癇的神情。不知道為什麼,艾莉娜隱約記得這個過程。莎莉娜原本舉起了一隻手重重地放下了,在腰際處緊縮成拳頭,那尚還幼稚的面容同一對澄藍的眼睛被冰凍了起來,還看得出年紀的她、此時便學會了忍耐。
忍耐並沒有寫在那乾淨的臉上,而是暗藏於她空洞的表情下,艾莉娜知道那只有自己看得出來。女孩正試著透過恍惚來驅逐入侵她的體內的黑暗,以至於她的頭定在半空中,只有那對藍珠子動都不動,除此之外一切都在傾斜、顫抖著。莎莉娜甚至把手彎成了弓狀,使纖瘦的身子稍微變寬了。
艾莉娜不忍告訴她,她的腳正在彎曲。假使艾莉娜能夠對她說,那麼她甚至會告訴莎莉娜,那個姿勢真的很醜,比放聲大哭而吵得讓人受不了還要更醜,醜得讓艾莉娜實在不想再看下去。
天亮了。喧嘩跟隨著日出作息而醒來,熱鬧緩慢地湧現,喚醒一雙雙睡眼惺忪的目光,儘管天色是以這麼溫和地口吻叫喚他們,對他們而言那卻是如雷貫耳的責難。對於這群夜裡跟蹤母豹不曾休息的人們而言,這蒼天亮得太快了,實在讓他們驚愕不已。
衝進他們之中的男人一點也不客氣的推開所有人,對著手術台上奄奄一息的母豹張大了嘴巴咆嘯著,但是這也無法使母豹甦醒。牠少了一條後腿,血淋淋的斷肢被擱在儀器下頭。儀器上的數字快速驟降,跟隨著從後腿處溢出的鮮血。
牠的負傷令人們手忙腳亂,使沒有醒的人都醒了,也讓沒有睡的人睡不了了。儘管他們同心協力,口裡不時叫喊著某個詞句,出現在冰冷的手術台上卻只有更多更多的鮮血。當夾子一甩、刀一抽,血跡便潑灑在他們的衣服、地面和儀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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