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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個會對自己的不完美感到愧疚不安的男人,作為男人的我更是對自己的缺失滿懷遺憾。
 
  我覺得我瞭解自己,如果把我的記憶抹除,我仍然可以從鏡子裏頭認出這個男人的特徵,特徵通常指的是比較顯眼的地方,好比如我的右眉有個刀疤似的缺口,我的右手上有塊明顯的胎記,我的頭髮會向外翹,瀏海自然而然就像打雷。但是,讓我認出自己的依據,應該是那暗淡無神的雙眼。
 
 
  我不常站在鏡子前,大多也只為了梳理頭髮。然而如果沒有經過美髮師的巧手,我再怎麼梳理也沒有路用,作為一名天生捲髮的男人,頭髮是我外貌上最大的敗筆。然而作為一名後天筆耕的寫作者,無精打采、是我人生最大的汙點。「看起來」會無精打采的,大多包含這幾種狀況:睡眠不足、運動過量造成的精神不濟,或者是保持冷漠、嚴肅時卻缺乏了炯炯有神的目光,又或者是平常戴著面具雜耍,如今卻轉行賣相聲。
 
  那幾種狀況,大概就是我生活模式的循環。那樣的循環,便使我看起來始終是無精打采的,曾經有人說熬夜之後的我「看起來好像吸了毒」,令我無法言語。從小到大,我的眼睛總是帶著兩條線,就好似宇志波家族似的,但那是色素的沉澱,起因於我從小睡眠品質就不大好,時常一覺醒來卻好似沒有睡似的。
 
  頭髮原本並不是我太太在意的事情,三年只花了共兩百塊剪了兩次頭髮,是我原本的習慣,畢竟我是個感了冒卻不求醫、買了眼鏡卻不戴、長了智齒卻不拔的人,剪頭髮要花時間,作頭髮更花時間,如果可以、當兵理個小平頭,想來既實惠又乾脆。然而我是個特別愛面自的人,我無法接受鏡子裡的人竟是那麼的醜,接受小說中的意象是那麼的糟;我僧恨自己,尤其憎恨自己的愚笨。
 
  我很笨,笨到不消理由解釋,都能讓人看出我的笨。有時,我小心地注意到了身後的架子,卻還是會不小心往後一步撞倒它;也有時,我反覆默頌SOP流程,反而因此更手忙腳亂;很多時候,我再怎麼努力試著要把字寫得漂亮,它卻還是那麼地歪斜。我憎恨自己沒辦法寫出如書法家一般或女同學那樣漂亮的字跡,讓人看得心曠神怡,或者會心一笑;儘管同學朋友不在意,認為我那已經夠了。我卻總會羨慕他們,因為那些字、就好像渾然天成般擺在那裏,不像是被書寫出來的。
 
  
  我曾想過我為什麼沒像其他孩子,或者那些青年一般,羨慕某些完美的家庭,或夢想一些龐大的財富,又或追逐某個空談的理想。如今我有點明白,其實我是什麼都羨慕,以至於我「看起來」什麼都不在意;我很羨慕別人擁有努力和上進的心、也常夢想自己能被流傳於青史、文章被記錄在課綱,發言被視為經典;更總是的、包含如今,我也都在追逐那些看似合理卻空泛的目標。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甚至不知道我該怎麼稱呼我自己。是的,我是寫作者、暱稱亞柳,但是你、又或是一些充滿好奇心的人就會問我——你為什麼是寫作者?你為什麼要自稱亞柳?亞柳這個名字有什麼意義?成為寫作者對你有什麼影響?你為什麼要成為寫作者?寫作者和作家有什麼不同?
 
  天吶、我熱愛理解,也熱愛探討,更熱愛討論,尤其是辯論。我認為辯論是一群懂得尊重雙方意見,能夠接納不同會議結果,並且會時刻反省與深思的人在進行的紙上談兵,那對我來說特別是一個偉大的行為。很多時候,我希望我是其中一份子;常常,我也很想讓自己像是其中一份子,寫一篇長篇大論,而且盡量和別人的意見不大重疊——但是我卻無法成為那一份子,因為我沒有學過辯論,也還沒學到辯論。
 
  我喜歡說話,但是我連「說話」這個詞有什麼意涵、定義、用途都不清楚,只能囫圇吞棗般,用口齒不清的語句埋下虛假的深奧,並讓人感到格外的不解。在還沒被人這麼說之前,我便注意到了——我總希望自己能夠在被別人發覺之前將問題解決,就像我以前跌進學校操場邊的水溝、上課一下子肚子痛、突然流鼻血,或者站糾察時尿急,走路時跌倒。我都會隱忍著、都會快速地忍住,就算那已經痛得讓我好想打滾。
 
  我不知道要怎麼處理我對「說話」的不瞭解,也可能是因為我雖然瞭解了卻扭曲了原意,就好比我在看「謬論」的相關資訊時,也將它當成了一枚火箭。謬論可以殺死任何人,對我來說,它的功能性遠遠超越了「好人可以藉此消滅壞人;壞人也可藉此殺死好人」這一程度,而到達了如戰術核彈般無差別掃蕩、摧毀、破壞大地的毀滅性等級。尤其是堅持只使用理性來看待事物的「謬論」。
 
 
  我不懂母語的語文結構是多麼的深奧,自然也無法瞭解用以拆散語文結構的謬論有多麼的偉大。對我來說,語言是簡單、直接而易於讓每個人去瞭解與解釋的,就像我們以往在討論的「什麼是文學」、「什麼是藝術」、「什麼是小說」等,然而很多人讓我瞭解到、語言不同於文學、藝術、小說各個專有名詞有那麼多、那麼廣泛的解釋空間。或許語言是死板的,因此我不能肆意的活用它,假如那樣、我的語言就成了「語句結構混亂、文意曖昧不明」,就同如今。
 
  尤其在母語的領域裡,我也看不出來我的文字和別人的文字有什麼不同,別人的文字又與我有什麼不同。因此,我想我應該要到國外去找一門學習華語的課程,才能明白為什麼中國人總要說愛就是「愛」,而不能說愛是「深情的注視」。
 
  在寫作上、尤其是小說,容許我天馬行空地去幻想、去追求敘述上的美學,用我那被稱為是「語句結構混亂,文意曖昧不明」的母語編製出一件微微透明卻又不大透明,有著柔和與冷豔交融的色彩,如同仙女下凡一般艷麗但不俗氣,優雅卻不平凡的衣服。我更喜歡蕾絲和緞帶,只是不大喜歡厚重的和服或哥德裝。
 
  我不是不知道那老早廣泛地被稱作是如繁文縟節般的矯揉造作,儘管我在被指道是「語句結構混亂,文意曖昧不明」後,我便更加重視贅詞與贅句,但我始終無法放下、我無法放下我的「語文結構混亂、文意曖昧不明」,或許我就是這麼一個糟糕的男人,有著閃電般的捲頭髮。我就是不理會自己的醜陋,而被嫌邋遢;又或盡力改善自己的缺失,也照樣讓人看得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就是今天說再多、也讓人當是無病呻吟了。
 
  乾脆怪作命運作弄人,我盡心盡力卻始終不敢說出「我很努力」、我鬱鬱不悶卻還是不敢直言「我很難過」、我憤慨不已卻也不可大呼「我很不爽」;我沒有信心能夠在背負著「語、意皆錯,皆亂」的罪名時道出這些看似理所當然的詞句。不必談什麼叫做「努力」,我就是連「信心」是什麼,如今都還是說不出個所以然。
 
  我自認為很瞭解自己,尤其瞭解自己的無能,因而對自己是一倍更勝一倍的痛恨。對於道理,我頂多只能說出一些俗稱為廢話的分析式陳述,引用先人的名言,或許替我省下了更多力氣。關於政治與社會現象,我也不過是一個小孩講些談不上幫助的屁話,比如一些不大不小的批判。就是我認為自己最為瞭解的文學,我也知道自己在裏頭不過就是個寒風中的廢材,任人棄置的。
 
  
  這些個種種造就如今的我,又或該說是如今的我來自於這些個種種。我不常照鏡子,因為就是不看,我也知道我有多麼的醜。就是燙成了直髮,不修剪眉毛看來也是沒有髮型的毛孩;挺直了腰桿,少了目光還是不比垂頭喪氣;裝扮成跟得上時代的、流行的,並且在工作上用心用力的,說到底我還是我。就算哪一天我失去了記憶,一照到鏡子大概也會立刻回想起來。想起過去那份記憶的主人是個多麼憎恨自己的人,因而瞭解失憶之後的我怎麼這般無頭無腦的憎恨自己。
 
 
  

 

  把別人對我說出的意見寫在文章裡,就好像是在向人暗示「我有聽到,並反省」。然而我很不喜歡這樣,某次在學校裡,我忍了一節的鼻血沒有人知道,而前排的一名女同學一流鼻血,大家就亂成一團。我不喜歡被注意,更不喜歡被關心。在文章裡做那些暗示,對我來說就好像是在流鼻血時大哭大鬧,打斷課程進度,我不喜歡,尤其不認為自己應該那麼做。
 
  我也曾在上學途中胃痛到使我接近昏厥,走路走到都快看不到路。但是除了維持正常的狀態繼續朝學校去,並且趕快奔進廁所以外,我也別無他法。先前在醫院裡工作時,有一次也是胃疼到無法忍受,忍耐著把送完貨的推車放一旁,我躲在角落裡喘著氣,被同事看見時也是嚷著「沒關係」。
 
  說這些話,不是要讓人同情。我很憎恨自己,尤其憎恨自己的無能,在自己的無能、愚笨與失敗之處獲得他人的溫暖,比在自己得意的項目上被別人挑出毛病並指著鼻子罵到摔下樓梯還要糟糕,那有著遠勝於奇恥大辱所能形容的羞恥與罪惡感。雖然我有時會空想著與某位女性知己因相視而相擁,因相擁而哭泣,但是我明白那是空想,荒謬的程度更勝過於我成家立業、獲獎提名、留名青史。
 
 
  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沒有什麼理想。我憎恨自己,這已經不消再強調,理所當然不再怎麼渴望活的安逸。若能早點死去,那就是超脫,或許可以讓我以死恥笑著活著的人們,儘管死去對我而言也不足那樣的意義,因為我很自私,別人生死如何我自然不放心上,我不過是會對身旁死了個剛才在打遊戲陌生人感到驚訝,說起來和冷漠地說「不過就是死個人」的鐵石心腸沒什麼差別,因為我這方是冷血無情的。
 
 
 

 

  和蓮骨大的對話讓我又想了許多,最近終於領到上個月工作了十來日換得的薪水,買了書卻沒那個空閒全都讀完,乾脆就當作是享受閱讀,一本一本慢慢地咀嚼了。我想,我的話真的太多了、太囉嗦了,很多時候為了囉嗦這些那些的,我也把自己搞得太病態、太可笑了。
 
  到不如什麼都別說了,既然我是一個小孩、就乖乖讀書吧。政治什麼的,就是有關於我的,對我來說也沒那些必要了。反正都是些只要摸不著邊,就能講得天花亂墜的話,那些我我說再多、當然也是種浪費。繼續閱讀吧。
 
  等待著成熟的大人們的討論,而我便認命當個幼稚的孩子坐在一旁聽。我就是這麼幼稚,除了講天上的雲是糖葫蘆,地上的影子是棉花糖之外也別無他法。畢竟說得再好聽,也不過是牙牙學語,大不了講些囉哩叭嗦的紙上談兵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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