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莎醒了。她覺得自己做了一場莫名其妙的夢,又覺得這場夢莫名其妙地使她困惑。搞不清楚夢的意思,看不清楚夢的順序,她沒辦法如讀推理小說般光靠動腦就了解其中奧妙,心裡卻又放不下這個問題。

與其如此,還是先從首當其衝的問題開始處理吧。她用手機看時間,發現時間有些晚了,雖然還沒到七點,但是她算得出來自己已經外出快三十分鐘了,要照原本打算的那樣慢跑不大可行,於是她立刻決定就地折返。

大家起床的時間約是七點半,當她抵達的時候,就剩下三十分鐘的時間讓她俏俏地換衣服了。就是在要脫下運動褲的前一刻她才想到,如果脫到一半其他人醒來了可要怎麼辦呢?要是一起來看到有人在換衣服,艾莉娜多半也會嚇一跳的,這問題著實令她蹉跎了幾分鐘,索性一邊擦汗一邊想法子。

為了避免汗臭,她還特地用白開水沾濕了毛巾,使了些力氣把脖子、腋下、胸部和胯下擦了擦,一方面也是為了避免濕癢問題。

最後她決定挑一套美觀又簡單的衣服,免得不好穿脫,並且用棉被蓋住身體,躲在角落裡換衣服。幸好她是多慮的,雖然折騰了十多分鐘,還因為從沒用過這種方式穿衣,而發出了一些撞擊聲,卻也沒把週遭的人吵醒。她想,好險這次是各自睡小床的。

在照著化妝鏡把馬尾放下,又把衣服整理平整之後,她才想起來、自己能及時趕回來,或許真得是上天眷顧吧。半路上昏倒,這種事情就算說給小敬聽,他肯定也不會相信的,那麼其他人當然就更不可能了。能夠趕回來,還能在被看到之前換好衣服,實在要很幸運才行。

要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麥德.克倫?這個疑問困擾了她很久,或者直接告訴安德森醫生吧,但她又對這個男人保守秘密的能力很不放心。他為人善良又親切,但就是正義感太強。如果把這件事告訴安德森醫生,估計沒多久就會傳遍半個地球,那麼她可就沒有隱私了。

現在擔心這件事情顯然也是言之過早。她試著用化妝鏡照出自己的衣服,毛線織的黑色上衣有著斜斜的下襬,下襬還為了好搭配褲子而編織了一條黑白粗邊,八分褲襪還挺適合的。但是她總怕這套衣服會讓她得腰圍看起來太寬太粗,儘管她已經穿上了她所能找到的最輕薄的安全褲。

再稍加等待,便有人的手機突然地開始大肆吵鬧,顯然是時間到了。外頭也慢慢傳出人聲,一些沒有必要刻意隱藏的對話內容直接傳進屋內,讓艾莉娜的呼吸越來越有精神。

「啊——嗚、嗯……」左邊的女同學那沒有形象的惱怒的喊叫真的嚇得艾莉娜心跳加快,她不禁面露難色,心想假如自己也是這種賴床的個性就糟糕了,就算不讓別人看到,一看到自己賴床是這種模樣,艾莉娜也必定會嚇得花容失色。

還好她從來不賴床,但就是常常起得太早。自從進了麥德的家門安德森醫生便不只一次和她討論過這個問題,艾莉娜無論如何都習慣早起,而安德森卻總是覺得她應該要再多睡一些。

一個發育中的女生睡眠期甚至可以到十個小時以上,而艾莉娜卻總是只有五、六個小時。她早已習慣了這種生理習性,不論何時何地,只要讓她進入睡眠週期,她都只睡五、六個小時,不曾多也不曾少。艾莉娜不擔心這個問題,安德森卻常告誡她這可能會阻礙發育。

反正已經夠高了。艾莉娜心想,她要是在歐美,這就是和一般太妹沒兩公分差的身高,而現在她已經愛上了這個亞洲國家,便覺得比起週遭的女生,甚至是大部分男生,她都會顯得過高。然而安德森也提醒過她,女性的發育重要的不只是外表,更多的是內在。

雖然他還特地講道理,說「胸部很大不代表乳房健康;屁股很大不代表生殖器官發育完全」,但是艾莉娜並沒有特意把那些話聽進耳裡。那些話除了帶了點顏色和警惕的用意之外,她真的不覺得其中道理會有多高深,就是現在她也是如此認為。

應該無關於發育問題,但想到這些,卻還是讓她對自己剛才昏倒在樹林裡的狀況感到有些不安。果然還是問問安德森醫生吧,但是要該怎麼告訴他,才能避免他在半個地球到處放送這個消息呢?艾莉娜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為了這個問題,把臉繃得可真是緊,感覺酸酸的。

 

麥德.克倫在那天下午走進了安德森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看起來令人滿意多了,因為安德森是個擇善固執的人,他寧願自掏腰包也不願讓麥德請的設計師幫他安排。於是造就了這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尤其在環保紙的調適下顯得面面俱到,整個房間不用開燈就很亮,很有環保意識。

但是要說缺點也還是有的。因為正因為只有麻雀般大小,這個辦公室實在不適合用牆隔離起來,雖然有雕花玻璃的遮蔽,但還是不夠隱密。這讓麥德時不時感覺到外頭有人在偷窺,叫他有些坐立難安。

「認識你這麼久,我還真不知道你對室內設計也很有一套呢。」雖然有這種缺點,可是麥德還是覺得這兒比起他的辦公室真的是舒適太多了,一點壓迫感都沒有。當然,這也是因為他與安德森可是手足之情,否則以安德森那能言善道的面向,不知道會給多少病人帶來莫名的壓力。

安德森擺著報紙,顯然他下午沒有被人預約,又或者這個時段被麥德給佔去了,於是他沒有平常看起來那麼疲倦,就是那副夾著紅鼻子的老花眼鏡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年長些。「別看我這樣,我進醫學院之前可學過一年多的室內設計呢。」

「哦、這還真是所謂的『人不可貌相』啊。」算是入境隨俗,麥德.克倫試著講了句成語,然而他的華語能力實在沒有他的家人那麼熟練。瑪麗亞、傑克森和奶奶幾乎都能講出標準的華語,畢竟他們已經在此定居快四年了。而麥德則是去年才帶著艾莉娜來台灣居住,自然是比不上的。

「你也學了點好話嘛。」安德森淺淺一笑。兩人閒聊了一些政治時事之後,很快地切入正題。麥德.克倫並不是很有閒情逸致,他之所以選擇這天下午,就是為了和安德森好好討論那件重要的事情。

一談起重要的事,安德森便會習慣把右腳蹺在左膝上,他的臉看起來非常冰冷蒼白,而且直言不諱:「說實在話,我很擔心那孩子。」那臉色意外的凝重,和安德森平時給人的映像大相逕庭,外頭大概就是為此傳來驚嘆。

「她在你面前看起來真的很乖,對吧?」這話引起了麥德的困惑,看起來?不過安德森接著便詳細解釋:「她的個性是真的很乖啦。但是,她在你面前對掩飾自己的心情。」

「掩飾自己的心情?」這引起麥德不愉快的心情,他始終對艾莉娜的存在感到難受,有時甚至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沒辦法接受他,難道就是因為這件事情嗎。麥德並不確信,他心裡還有許多疑問,好比如為什麼艾莉娜對我掩飾她的心情呢、為什麼安德森一句話就能道破這件事呢、大家是不是都知道了呢?

「可能是對你們感到愧疚吧,畢竟她是以養女身分住在你們嘛。」

聽到安德森那看似理解的語氣,便使得麥德.克倫忍不住出口反駁:「那樣子需要偽裝嗎?」結果安德森只用了「那樣也不算偽裝吧?」便打了回票。

隨著話一句句說出口,安德森的面色也越發的嚴肅,「艾莉娜的性格真的讓我很擔心,她真的是個小大人,想得很可能比我們還要多。你真的要多關心她才行,麥德。」

「我知道,但是這不容易。」麥德.克倫並不明白艾莉娜要對自己隱瞞的原因,但他知道就算問了安德森,安德森也會用一貫懸疑的口氣回絕。不把答案直白的說出來。這是安德森做心理諮詢的奇怪堅持,有時候連麥德都不明白為什麼他要設下這種規則,他們一家只是久而久之的習慣了。

麥德把手放在安德森的辦公桌上,把身子往前傾。這是為了盡量讓安德森能夠清得清楚他接下來的話:「其實,我很擔心艾莉娜的安全。」

「為什麼?」安德森似乎是不領情,又或是被嚇呆了,麥德的話使他縮起了脖子,又把醫師袍重重壓在椅背上,摺出了千萬條皺紋。

「你覺得『那個組織』有沒有可能再來找她?」這個疑問已經逼得麥德.克倫的腳不自覺地踱足了。他考慮過很多種可能,數十種、數百種、數千種,甚至上萬,而在這當中他確定有一半以上的可能性,是艾莉娜被她的組織給擄走,剩下一半則是被她的組織害死。

安德森的臉好像已經成了化石,這驅使他眨眨眼睛,試著舒緩僵硬的臉頰:「應該沒問題吧!他們應該不會到這裡來才對,就算他們是國際型的,也不大可能。臺灣的治安沒有那些人認為的那麼脆弱。」

「但是我不放心,聽我朋友說就連MI6(英國.軍情六處)和CIS(美國.中情局)都拿他們沒轍。在英國和委內瑞拉,他們已經殺了好幾十人了。聽說美國也有一部分的失蹤人口和這個組織有關。他們真的很可怕吧。」麥德越說越急,最後也管不著音量了。一想到當年自己被一名假警拿鎗指著,就會讓他的心情變得忐忑不安。

「你別擔心、別心急。」安德森第一步就是先安撫他的心情,但是他直到這時才理解到麥德原來不是來聊天的,儘管他早就猜到了,他只是沒想到麥德要談的是這麼複雜的話題:「那些事情畢竟也不確定。畢竟恐怖組織還是要對付聯合國的。就算他們能夠觸及亞洲,也不大會是臺灣,要不應該是菲律賓或是香港、中國之類的地方。」

「要如果他們和日本或是喇嘛合作怎麼辦?」麥德考慮得相當周詳,但也因此讓他憂鬱不安。就算安德森認識他這麼多年,也還是無法輕易說服他,讓他的心情平穩下來。比起擔心組織的恐怖,他更擔心麥德會把自己逼瘋,因為那比世界毀滅更恐怖。

安德森並沒有非常理解國際情勢,他只能依照自己的推測和最近的新聞時事去談這件事:「至少,我還沒有聽說過日本黑手黨有和臺灣接觸過,菲律賓的走私集團好像也不多和臺灣來往,要說香港或是中國,ECFA(兩岸經濟合作架構協議)也對走私有些牽制效力吧。那個組織要是自己來臺灣,CIS的人很快就會趕上的。」

但是他知道這些話也不具備足夠的安撫力量,尤其他對這些推斷也沒有十足的信心。安德森絞盡腦汁的想,一心想要找到一個適當的說詞,但是麥德卻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這令他們四目相對,更使安德森看見了麥德眼中那顛倒錯置的自己。

安德森這時才察覺,自己要安慰這位老友,可真是多餘的想法。麥德並不是因為需要人安慰才過來的,此時的安德森不需要堅持著心理治療師的職業身分,他需要的是以一個作為老友,提出建議的專業身分,而這個身分他早已經具備了。

他一把抓住麥德肩膀,認真地回應他的請求:「如果他們想要找到這個人,就算你不說、我不說,他們一定也會找到她的。以臺灣的情勢,要不讓秘密消息流出去太困難了。但是,或許你可以求助於情報局。我認識一名憲兵上校,如果可以,他應該會願意幫忙。」

兩人認識這麼多年,這是安德森第二次看到麥德.克倫這麼的驚慌失措,這讓他感到相當難受,以作為朋友的立場來說,他實在不喜歡太常看到自己的朋友這麼的憂鬱;又以作為醫生的立場來說,他更是不希望病患抱著負面的憂鬱的心情去看待疾病。他怕麥德會憂鬱到生出病來,因為這種病比愛滋病還可怕,可是會以病養病的。

安德森第一次看到麥德露出那種表情,是他還把診所開在西雅圖的時候。那時候他還沒有決定成為麥德一家的家庭醫師,就正是那個表情讓他毅然決然要跟隨麥德一家子的。安德森沒忘記那個表情,如今更覺得印象深刻,這是因為那份記憶被麥德今天的情況給加深了。

那個時候,安德森可完全沒猜到麥德是為了重要的事情來找他,他的心臟差點沒被嚇得跳出來,因為麥德居然說,我被迫必須領養一名職業殺手,這句話立刻引起安德森無數遐想,一開始他甚至擔心職業殺手會把麥德的家庭給毀了。詳細瞭解才明白,那位殺手的年紀還不到十三歲。

第一次見到艾莉娜是在他獲委員會邀請而轉往密蘇里州培訓心理科醫師的時候。他很清楚的記得,那一天他和麥德約了傍晚在醫院辦公室見面,那個時候他正在準備隔天去大學演講稿。第一眼看到艾莉娜,他就被嚇壞了。

雖然那時的艾莉娜穿的和一般孩子沒什麼兩樣,穿著寬垮的粉紅色運動褲和同色外套,但光是看見她的眼神,就讓安德森覺得自己是要心臟病爆發了。他治療過很多精神病人,當中也不乏抑鬱性障礙或是幽閉症患者,他能夠自認對治療精神疾病很有兩把刷子,但是面對艾莉娜,那些經驗可都比不上了。那個女孩一開始就有非常嚴重的心因性失憶症和思覺失調,表面上是能夠再溝通、再教育的孩子,實際上她的心靈卻非常封閉。

這件事讓安德森印象無比深刻,但是他寧願自己別再去想。在把朋友的電話和聯絡地址抄給麥德之後,他便繼續埋頭於心理學書籍的攻讀。他知道麥德馬上就要離開,離開得很匆忙,於是沒和他多攀談。時至傍晚時分,安德森就讓自己提早下班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亞柳yali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